关于蒙古族的案子,因为我会说蒙语,所以我接触的并不在少数。
但这么多案件当中,让我印象最深的当事人只有一个,他的名字叫:陈海青,一个很“笨拙”的蒙族人。
与陈海青的初见,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他的案件是我17年6月份收到的。被告六人,其中陈海青的名字在诉状中排在第二个,初见这个名字我的印象不是很深,更多的还是关注了她的妻子额等其其格,典型的蒙古族姓名,名字不太突出的陈海青被我认为是娶了蒙古族女人的“幸运农民”。
案件立案后很快确定了开庭日期,我们即时开启送达程序,因为知道被告中肯定有蒙族人,害怕无法沟通,我决定带领一个书记员去送达。
因为几个被告人都是同村,送达任务很简单,到了村子里我们立刻就找到了主借人的家,主借人当然的“不在家”,他的父亲接待了我们,由于主借人与他父亲是同居生活,也经常回来,他的父亲有权代收文书,我们交付后也就离开了,去寻找下一个被告:陈海青。
根据诉状中提供的身份信息计算,我分明记得陈海青也就40岁出头,但我见到的却是个佝偻着的小老头。
没有典型蒙族人的虎背熊腰,有的,更多的是蒙古族人特有的淳朴与“笨拙”,以及一张被时光刻刀用力打磨过的脸庞,这张苍老的面孔,让我见到他的第一眼,心脏就仿佛被重锤狠狠地锤击了一下,我的直觉告诉我,这是个有故事的同族人。
带着真诚的笑容,他腼腆的笑着,操着笨拙的汉语:“法官大人,来来来,进屋做会儿。”
他的手有点颤抖,额头上还有些细密的汗水出来了,很紧张,应该已经意识到法院来找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。
他的妻子听到外面的动静,快速奔出来了解情况,当我们进行了简单的说明之后,夫妻俩看起来很是惊慌,妻子胆子大些,有些埋怨的道:“我就说不能随便签字,现在签字都是要承担责任的!”
陈海青非常勉强的笑了出来,道:“都是同村的,求到咱们头上了,怎么能不去呀。”
说着,他点了颗烟,愁容满面的笑了笑,还递给我一颗,我拒绝了,他只能是闷着头,使劲嘬了一口,然后赶紧掐灭。
干涩的赔笑:“法官大人,对不住呀,我烟瘾有点大。”
我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,突然觉得这对夫妻有些可怜。后来案件深入调查,这个案子的全貌展现在了我的面前:一年前,陈海青等几个蒙古族同胞,看在都是同村人的份儿上,又被主借人苦苦哀求,说急需这笔钱。在蒙古族人特有的淳朴面前,他们并没有多想,而是直接点头同意了,他们认为,都是同村人,跟对方父亲还是好朋友,即便不是同族人,也值得信任。不成想,后来还真的出了事,主借人躲债,不肯归还债务。原告告到了法院,他们作为担保人肯定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。几个人都很懊恼,觉得自己太过相信其他人。
当日给陈海青送达完,他还明确的表示过,开庭当天可能有事情,去不了。其实他认为我不懂蒙语,还和妻子用蒙语交流了一句:到时候去吧,不管怎么样,也得把事情说明白。
听到这话,我偷偷的笑了笑,虽然也想当即表明自己也是蒙族人的身份,最后想了想,还是等日后给他一个惊喜吧。
没多久,惊喜就别揭穿了。开庭当日,只有他们夫妻俩还有另外一个当事人来了,两个人穿着皱皱巴巴,好似是上个世纪的衣服,缩着脖子,颤颤巍巍的来到法庭。不知道多少次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我,但又努力鼓起勇气跟我交流,当知道我会说蒙语之后,他们两个立刻就放松了下来,同时非常激动,脸上都带着喜悦,眼睛里,我似乎看到了泪光。
这种眼神,我曾经看到好多同胞都曾经有过,每次看到,我心里都很是沉重。
这就是典型的蒙族人在法律面前的心态。
他们很相信法律,认为法律一定能够主持公道。但在他们看来,语言不通,他们说出来的话语对方都理解不了,以他们笨拙的汉语心里有什么话都表达不出来,很憋屈,很难受。所以,能有一个能听懂他们倾诉的人在“帮”他们主持公道,他们肯定是非常激动地。
庭审过程很简单,双方都承认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,其中陈海青在我面前,似乎能挺直腰板了,操着“笨拙”的汉语,很明确的说明了所有事情经过,并表示愿意承担相应责任,只是现在家里负担太大,请法院酌情判决。
我能看的出来,陈海青这个人,很苦,很累,家里妻子肯定也没少埋怨他,但他还是愿意在法律面前,扛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,这个汉子个子不高,但“力量”很大。
我打心底里佩服他。
可惜,这个案子事实很明确,陈海青有偿还义务。庭审过后,我大约的告诉他结果可能不是太理想,让他有点心理准备。
他只是憨憨的笑了笑,挠挠头,说:“不怕,我相信法律,就算现在让我还,我是不是以后还能找胡日义要?”
我重重的点点头:“对!能要!”
他笑了,笨拙的感谢我,还说法律绝对值得信任,法律是最公平的,我就不信,我老老实实活着,还能无缘无故吃亏呀。
我问他,假如最后判决让你还钱,你以后还会给其他村民帮忙吗?
他缩了缩脖子,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边的妻子,小声说:“帮!”
我有些不解:“都吃亏了,还帮啊?”
他皱皱的脸蛋不好意思的笑道:“肯定帮啊,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,我们村上,好多蒙族人我都帮忙了,肯定是没事儿!再说了,不是还有法律呢嘛,吃亏是福。”
我也笑了,打自心底里的甜。
这就是大多数蒙族人特有的善良,所有的事情在他们看来,很少有不好的一面。
花朵是绽开的,枯萎的很少;人们是善良的,狡诈的很少;这个世界,一直都是善良的。
所以,蒙族人的世界,很少有黑暗,很阳光,很正义。
这个案子后面发展的也很普通,陈海青夫妻俩被判还钱,两人花了些时间,但最后还是将钱交上来了。
案件告一段落,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,可能是因为陈海青一直没来立案,要求主借人胡日义偿还欠款,愿意闷头吃亏吧。
为此,我一直很难受,但因为工作太忙,就慢慢的健忘了。
这个案件,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,本来也没有什么特色,但后来的有一天,当我再次见到陈海青的时候,我的心脏因为他,整整停顿了三秒钟!
那时候的震撼,真的让我无以言语。
也正是那一天的所见,才让我对陈海青有如此深刻的印象。
那一天,都已经是18年的年中了。我手头又接到一个陈海青他们村上的案子,也是蒙古族人的案子。我们当时在村上找了半天,询问了很多人都没有找到这个当事人的家,最后还是书记员在路过陈海青家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,建议我们去他家问问,我当即拍板,就去试试。
那一天的天气很好,太阳很大,云朵好似一团团的大棉花,在天空中慢慢蠕动,让人忍不住想要伸个懒腰。
哪怕已经很累了,当时我们心情也都不错,也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见到了陈海青。
他显然一眼就认出了我,甚至在看到警车的时候,还习惯性的缩了缩脖子,哪怕再敬畏,也鼓足勇气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,直接亲切的用蒙语跟我交谈,似乎这才能让他放松下来,我赶紧说明来意,他哈哈一笑,才是放松下来,立刻大方的给我们指路,甚至都想亲自带我们去,我们害怕这样会给他惹来麻烦,赶忙拒绝了。
临走,他的还用蒙语亲切的说道:“有时间来家里坐坐,我们的案子,都麻烦你们了。”
我有种想告诉他去立案的冲动,但想了想,还是决定尊重他的决定吧,最后只能无力的摇摇头,转身离开。
不知怎的,我凑巧看到他家院子里,有一个角落似乎黑黑的一片,整个墙壁都黑了,心里一动,用手指指了下,鬼使神差的问了句:“那是怎么了啊?”
陈海青一听这话,脸色顿时一滞,表情明显泛出浓浓的苦涩,却仍旧使劲挤出两分笑容。
很大度的说道:“没啥,就是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,我家着火了,烧了一半的房子。”
就是这一句话,顿时让我的心咯噔一下,急忙问道:“烧了足足一半啊?损失一定很大吧。”
陈海青却摇摇头,坚持道:“不大,房子没了一半,牛都烧死了,其他没啥,哈哈。”
说完,他还在干笑。
我的表情顿时一滞,眼睛忍不住瞪大了些。
没啥?!
就这两个字。
立刻就让我的心脏直接停止跳动了足足三秒钟!
在农村,只要是养牛的,那都是把牛当成所有财产!那就是天,那就是地,是养牛人的全部!
如果,我没记错的话,当时他还钱,是在一七年十二月份!
如果,我没想错的话,那时候,肯定是他最难的时候!
可他还钱了。
最难的时候,最没钱的时候,他仍旧还钱了。
马上要走了,我终于忍不住问他:“当时难吗?要不要起诉胡日义,让他还钱?这样做值得吗?”
我连续问了好几句,陈海青给我的答案却只有一句干干的笑容:“没事儿,都是同村的,跑不掉,怕啥地,人没事儿,啥不都能回来啊。”
说完,很是豁达的笑着,让我看他的双手。
“我还有这双手,放心,我肯定能撑起来。”
“而且胡日义他父亲都来找我了,他说了,肯定不让我们全抗,只是需要点时间,我相信他。”
这话,有让我的心脏重重的疼了一下。
这是多“笨”的人啊!
这种思想,我不值一次的看到过,在很多蒙族人中,这种思维方式很普遍,可以说很具有代表性,看似没什么,但很能震撼人心。
他们,“笨拙”的相信任何人,也愿意为他们相信的事情承担责任,虽然有时候真心换来的可能不是很好的结局,但他们相信美好,相信法律,相信公义。
可能,这就是每一个蒙族人心里,最深处的美丽感情,也是写在蒙古族血脉当中的东西。
看似“笨拙”,实则格外的美丽。
他们很多不懂法,不能背出书面上的法律条文,但他们的人生准则,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善良、品质,让他们一直行走在法律之上。
法律,是人类道德的最后准绳,而他们,怀揣着善良的心态,淳朴的品质,坚定的信任,不懂法,但守法、信法、高于法。
真是可爱的一群人。